季明塵回了大殿，望著輪椅上被捆得結結實實的老人，蹲下身來與之平視。

　　他渾然不顧對方快瞪出的眼珠子，仍然嗓音溫柔，笑得禮貌：“你苦心研究多年，這么想要‘鳳凰’血脈，但是你知道嗎？”

　　“從我一出生，一睜眼，就窺見了我生命的終點，我很早就清楚的知道，你不能長生，而我也不能……”

　　小時候懵懵懂懂，不知道那是什么，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夢見自己困身于無邊火海，后來懂事了些，對此半信半疑，僅當是個噩夢。

　　直到八年前的世界末日降臨，直到兩年前的生存區淪陷加速，直到一年前，他親眼目睹東洲十四區淪陷后的慘狀，直到抵達極寒之地，聽狄大虎說起外面的情況……

　　他方才明白，那不是夢，那是事關他命運的，終極預言。

　　自一出生就意味世界毀滅，當他睜開眼的剎那，就預知了死亡的悲傷。

　　逃不掉，也躲不過。

　　“全世界七八十億人，兩百多個國家，你知道現在只剩下多少？一萬人，還是八千人……”

　　“末世之初，人類建起東南西北四大洲，數百個生存大區，現在只剩下個位數……”

　　季明塵說著笑了起來，璀璨漂亮的桃花眸里仿佛有星光閃爍：“父親您知道嗎？這一切的惡源是我，并且皆拜你所賜啊……”

　　季哲暉嘴被堵住，身體掙扎著不能動彈，灰白色的污濁瞳仁瞪得老大，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為此事震驚。還是想怒罵他瘋了。

　　“該結束了，父親。”

　　季明塵拂著衣擺站了起來，待走到大殿門口，卻迎面撞上了個白色身影。

　　少女白裙纖塵不染，正正站在大殿的臺階下方，而她的身后，是隨后一步趕來的梅婭莎和狄大虎，狄大虎累得氣喘吁吁，擦著額頭上的汗道：“老、老大，我們沒、沒攔住……”

　　溫瑤見到人還好好活著，算是松了口氣，待目光掠過廣場的橫尸遍布，她揚起腦袋，紅著眼問：“季明塵……你到底在做什么啊？”

　　季明塵沒說話，目光落在她柔軟的發絲與微微染汗的白皙面龐上，摯愛之人分明就在眼前，但那股錐心刺痛的感覺卻如一把利刃，狠狠刺進了他的心臟……

　　終于還是要，面臨這個艱難的抉擇了嗎？

　　他早就該死了，他活著的每一天，都因他的宿命而變得罪惡，可他偏偏自私地，渴望著她身上的一切，愛，光明，溫暖，正義，善良……

　　是他的一貪再貪，才把自己逼得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。

　　季明塵只是看著她，沒有任何動作，溫瑤見人不理她，提著裙子跑上臺階，替他擦拭掉袖口不慎沾染的血跡，又伸出手去捧男人的臉，讓他看向她：“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……”

　　“梅婭莎說你殺了很多人，奪了領主之位，是這樣的嗎？”

　　“是。”

　　不知僵持了多久，他才緩緩抬起僵硬的手，摟上她的后腰：“都是我做的，很多人都是我殺的……”

　　“為什么？”

　　季明塵捧起她的臉，表情笑意不復，像是極度慌張，又像是極度絕望，連帶著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：“我的寶貝最堅強了，如果這世上沒有我，你也能好好活下去的，對嗎？”

　　溫瑤望著這樣陌生，渾身充斥著絕望的季明塵，死死揪緊他的襯衫，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：“你到底在說什么啊，什么叫這世上沒有你……”

　　季明塵竭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溫和，用溫熱的指腹一點一點拭去她溫涼的眼淚：“別哭，你聽我慢慢說……”

　　“溫瑤其實你是對的，在這個世界上，你是白，我是黑，我有罪，需要去贖罪。”

　　“所以從今往后，你不要因為任何不值得的人，放棄你所堅守的信仰。”

　　“也不要因為任何背叛，忘記初心，更不要因為我……”

　　“你就是最好的，也永遠值得最好的。”

　　溫瑤從來不哭，但在這一刻，莫大的恐懼蓋過了一切：“不，不是這樣的……”

　　很奇怪，他人分明就好好地站在她面前，可她偏就是感受到他絕望抑郁到了極點，她好像無論怎么抓扯他的衣服，都留不住他。

　　從前在他眼底見到的那些悲色，仿佛皆在此刻應了驗……

　　她聲淚俱下，哽咽的聲音里滿是渴求：“季明塵，你別這樣，就算是你殺的，也沒關系的……”

　　“就算你殺了很多人，就算你是這世界上最壞的人，我都原諒你，我都只相信你，但是你不要離開我行不行……”

　　“如果你真的有罪，那我就跟你同罪……”

　　見人不理她，她又抬起通紅的雙目，長睫被淚水染濕，眼淚一滴滴滾落：“你想做什么都可以，你如果想當領主，我可以陪在你身邊，我不怪你亂殺人……”

　　季明塵望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，聽著這聲聲哀求的哭泣，萬般悲痛之余，又有那么一絲釋然和欣慰。

　　看，像他這樣的天生惡種，罪孽之子，原來也會有一片圣潔的羽毛甘愿為他降落……